初冬的福建泉州，海风温润，刺桐花开。这座被誉为“东亚文化之都”的千年古城，迎来了一场跨越国界的思想盛宴——民间文艺版权保护与促进国际研讨会。会议由中国国家版权局、世界知识产权组织（WIPO）主办，福建省版权局、泉州市人民政府承办。本次会议聚焦一个关乎人类共同文化遗产命运的核心议题：如何用版权为生生不息的民间文艺铸就坚实的保护之盾，并为之注入创新的时代活力。
来自全球十余个国家和地区的版权官员、法律专家、非遗传承人、学者及业界代表共计300余人齐聚一堂，从宏观政策到社区实践，从法律辨析到产业融合，密集研讨、观点交锋、智慧碰撞，共同勾勒出一幅在全球化与数字化浪潮中守护民间文艺瑰宝的壮阔图景。
现状与共识：民间文艺版权保护的全球性挑战与时代必然
“传统文化表现形式是原住民、地方社区、族群乃至整个民族文化和社稷认同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它们的保护关乎创造力、文化多样性和人类文化遗产的存续。”世界知识产权组织助理总干事爱德华·夸夸在开幕致辞中明确指出，对传统文化表现形式的保护关系到促进创造力、增强文化多样性和保护文化遗产。然而，全球范围内关于民间文艺被盗用、滥用的案例屡见不鲜。爱德华·夸夸提到，让国际知识产权体系更具包容性，承认并保护所有知识体系，符合所有国家的利益。这一观点，为整场研讨会奠定了基调——民间文艺保护不是区域性课题，而是全球治理的紧迫任务。
“在澳大利亚，我们看到土著风格的图像被误用、挪用，当地居民的经济和财产性权益被剥夺，他们失去了本应属于他们的经济机会。”澳大利亚艺术办公室司长Patricia Adjei在发言中展示了令人震惊的案例。Patricia Adjei指出，由于缺乏专门法律保护，许多土著艺术图案被商业品牌随意使用，而创作者社区却得不到任何回报。墨西哥伊比利亚美洲大学知识产权法教授、Basham，Ringe&Correa律师事务所高级律师Alejandro Rangel Bang展示了多个国际知名品牌未经授权使用墨西哥原住民族群图案的案例——从服装设计到啤酒标签，从世界杯装备到时尚单品。在2022年墨西哥专项法律出台前，“版权法并没有足够的法律武器可以对这些侵权行为进行诉讼和制裁”。
更为深层的挑战在于制度本身。多位国际嘉宾指出了现行知识产权制度在保护民间文艺时的“结构性不适”。赞比亚专利与公司登记局负责知识产权的副局长Chewe Chilufya直指问题核心：“传统文化表现形式具有集体性、古老性，而且在不断演变，这使得它们难以在传统的知识产权法律之下得到保护。”他强调，常规的知识产权设置无法适应民间文艺的特点，“集体性和适应性使得定义原创性或者所有权具有挑战性”。Patricia Adjei坦言，西方知识产权体系强调“个人所有、有限保护期”，这与土著文化“集体持有、代代相传”的核心原则直接冲突。吉尔吉斯斯坦设计师联盟经理Nurilya Barakanova则强调，民间艺术“是由集体创作而非个体的作者通过口头或实践传承，具有文化精神和历史价值，与此同时是属于社区而非个人”。
中国在民间文艺版权立法上已探索30余年。上海交通大学凯原法学院教授胡开忠梳理了中国自1990年《著作权法》第六条预留空间至今的曲折进程——整整35年，关于民间文艺版权保护的专门法规仍在制定过程中。“由于非常困难，所以时隔30多年这一保护办法都没有出台。”胡开忠坦言立法的复杂性。他指出，中国司法实践中已审理近百起相关案件，这些案件触及了民间文艺是否受版权保护、权利主体是谁、是否进入社会公共领域、衍生作品利益分配等核心问题。胡开忠提出了未来立法需要协调的七大关系，包括公法与私法保护、国内保护与国际保护、版权保护与其他知识产权保护等。这些思考体现了中国作为文化资源大国，在平衡保护与发展、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审慎态度，以及发展中国家在借鉴国际经验与立足本土实践之间的深刻平衡。
中国实践：从地方试点到产业融合的立体化探索
本次研讨会的一大亮点，是中国多个地方呈现出的生动、立体且富有成效的保护实践。这些案例表明，版权保护不仅能“守护”，更能“开新”，成为文化传承与经济发展的双引擎。
“刺桐文脉传千年，版权焕彩通古今。”泉州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刘林霜用诗意的语言描述了泉州这座城市的文化复兴。泉州不仅拥有8项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遗项目，更是全国唯一拥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全部三大类非遗名录的城市。如今，这座城市正在探索一条“非遗+版权+产业”的新路径。数据最能说明问题：2024年，泉州市版权作品登记量达18.8万件，连续14年位居福建省前列；“十四五”期间，泉州市版权作品登记量超79万件，增长率超300%。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产业转化成果——鲤城区2024年旅游收入突破120亿元，旅游人数突破1200万，文旅产值提升30%。
泉州市委宣传部副部长郭丹红详细介绍了“泉州模式”的三大支柱——深耕文化沃土：以鲤城区被评为全国民间文艺版权保护与促进试点地区为牵引，入库超500件民间文艺原生作品，登记约1.2万件衍生作品，建成民间文艺版权展示空间。构建保护体系：建成15个省级、28个市级版权工作站，覆盖高校、园区、产业集群；开发版权视听数字平台，实现线上存证、线下转化；对侵权盗版“零容忍”，泉州市版权局连续8年获评全国查处重大侵权盗版案件有功单位。推动转化运用：打造“簪花兔”“十龙九子”等爆款IP，推动德化陶瓷产业通过版权保护转型升级，知识产权质押贷款年发放超5亿元，支持企业拿下巴黎奥运会吉祥物IP官方授权，让“泉州制造”与国际IP深度融合。
安徽省提供了省级层面系统推进民间文艺版权保护与促进工作的范例。安徽省委宣传部版权管理处处长赫英欣介绍，安徽省在推进黄山、安庆、亳州等地国家级试点的同时，遴选多个地区开展省级试点，形成了“一地一品”的发展格局：黄山市歙县的徽州渔灯开发衍生品200多款，2025年春节吸引游客超10万人，带动村集体增收160多万元；安庆市怀宁县的黄梅戏主题旅游线路，开发衍生产品270多款；亳州市谯城区打造中医药养生品牌，开发五禽戏、香包等衍生品500多种。这种因地制宜的特色化发展，让民间文艺真正“活”在了当代人的生活与消费中。
中国的实践不仅体现在产业发展上，更体现在制度创新层面。在基层，泉州等地建立的版权工作站网络，将专业服务延伸到社区、乡村，为民间艺人提供免费登记、咨询、调解等一站式服务。在立法层面，胡开忠透露，中国已经起草完成民间文艺版权保护的学者建议稿，核心思路包括：权利主体归于“来源地居民群体”；重点保护人身权利（署名权和保护作品完整权）；确立惠益分享机制；设置合理使用例外；探索由政府指定“权利代表人”的可行方案。这些探索，正在为中国乃至全球的民间文艺版权保护贡献东方智慧。
全球图景：协调各国法治力量进行有效保护
世界各国的实践，为民间文艺保护提供了丰富多彩的解决方案，也揭示了未来国际规则制定中的核心分歧与共识。多个国家在立法方面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墨西哥2022年颁布的《原住民及非裔墨西哥人群体与社区文化遗产保护联邦法》具有里程碑意义。Alejandro Rangel Bang介绍，该法首次确立了“集体知识产权”概念，赋予社区“不可转让、不受时效约束”的永久权利。“权利不在某个个体的手中，而是在整个社区”，任何使用都必须获得所有相关社区的“共同授权”，侵权者可能面临最高3年监禁。
巴西正在审议的法律草案则创新性地区分了“传统文化表现形式”和“大众文化表现形式”。巴西利亚大学戈亚斯教育、科学与技术联邦学院教授、研究员Kildren Pantoja Rodrigues解释，前者与土著社区的精神信仰、宇宙观紧密相连，享有更严格的保护；后者源于城乡社区的日常生活，保护方式更为灵活。这种区分体现了对文化表现形式内在差异性的尊重。
一些国家展示了灵活运用现有知识产权工具的能力。瑞士联邦知识产权局高级政策顾问Marco D’Alessandro以阿尔卑斯长号为例，演示了如何通过版权保护录制音乐、商标保护制造商品牌、外观设计保护独特造型、地理标志保护产地特色、专利保护技术改良。“现有的知识产权可以适用，所以说可能获得国际保护。”Marco D’Alessandro同时指出，现有工具虽有用但存在局限，未来的国际文书需要嵌入现有框架。
数字化和社区能力建设成为许多国家的共同选择。Nurilya Barakanova介绍，吉尔吉斯斯坦通过公共基金建立传统旋律数字化数据库，确保古老旋律不会消失，同时利用数据库进行新的创作。不丹工业、商业和就业部媒体、创意产业与知识产权司助理知识产权官员Jamyang Norbu则提到，该国将民间文艺保护纳入“国民幸福指数”体系，通过地理标志保护特色产品，并在全国中小学开展相关教育。印度尼西亚外交部多边事务总司社会文化战略合作司负责国际组织的副司长Otto Gani分享了更系统的经验：该国2022年通过政府条例，建立统一的社区知识产权登记制度，并通过省级机构协助社区与品牌开展合作。Otto Gani特别提到迪奥品牌与巴厘岛工匠基于“事先知情同意和惠益分享”的合作案例，证明“合作是可行的”。
对于文化跨境流传的现实，区域协作显得尤为重要。Chewe Chilufya指出，非洲知识产权组织（ARIPO）的22个成员国正在通过区域性议定书推动协调保护。“赞比亚的文化会进到马拉维，如果说马拉维没有开展议定书的国内立法保护，那么就会带来保护问题。”Chewe Chilufya强调，加强区域合作，协调各国法治力量，是形成有效跨境保护的关键。
未来之路：在平等有序的交流中实现美美与共
世界知识产权组织传统知识司高级项目官员焦斐清晰地勾勒了国际谈判的现状。她介绍，WIPO政府间委员会（IGC）关于传统知识和传统文化表现形式的谈判仍在继续，目前存在两个独立的谈判文本。“成员国讨论一个专门的条约，不是看现有的知识产权制度，而是要拟定一个新的专门的法律保护体系。”焦斐指出，谈判焦点集中在保护目的、保护客体与主体、权利范围、保护期限、例外与限制等核心问题上。2024年5月缔结的《知识产权与遗传资源及相关传统知识条约》（WIPO第27项条约）为相关谈判提供了重要参考。
圆桌讨论环节，相关国家代表就未来国际规则的制定展开了激烈而富有建设性的讨论，表达了基于各自国情的不同见解：中国、瑞士等倾向于将传统知识（偏技术性）与传统文化表现形式（偏文化性）分开保护，印尼、巴西等则强调两者在文化生态中的整体性；法国、瑞士倾向于灵活的“基于措施”路径；马拉维、印度尼西亚则强调必须确立明确的“法律权利”；发展中国家呼吁创建全新的专门保护制度，建立统一的最低强制标准，欧洲国家则更倾向于制定指导原则。
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潘鲁生提出了富有前瞻性的倡议：“建立一个民间文艺版权的国际组织，由这个组织开始商讨一部分条约的规范，搭建授权平台，为国际交流与合作提供充分的公平的机会。”他呼吁，各国应加强合作，推动形成国际统一的保护框架。
中宣部版权管理局局长王志成在闭幕致辞中用“保护为先、发展为本、人才为要、开放为翼”16个字概括了未来工作的行动框架：筑牢法治与技术措施的双重屏障，加快立法研究，运用区块链、人工智能等技术实现精准溯源和动态监测；积极推动民间文艺与版权深度融合，让版权成为产业化发展的“金钥匙”，实现文化价值到经济价值的有效转化；建强传承和创新的人才梯队，培养既懂传统精髓又具现代视野的复合型人才，确保民间文艺活力永续；深化国际交流合作，积极参与WIPO框架下的民间文艺版权保护相关国际规则制定，让世界各地文明通过平等有序的交流实现美美与共。
加强民间文艺版权保护与促进不仅关乎文化的传承与延续，更是推动文明互鉴、促进可持续发展的时代要求。在南音古乐与阿尔卑斯长号的合鸣中，在德化白瓷与瓦哈卡纺织的辉映中，我们感受到了古老部落的智慧与现代法律思维的碰撞。分歧依然存在，但共识更加坚实。在全球范围内，关于民间文艺版权保护的对话渠道已经打通，合作网络正在形成。从泉州这座千年海丝古城再出发，人类守护共同文化根脉的旅程正迈向一个新的阶段。